南宫
发表于 2012-5-28 14:49:3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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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君论心握君手,荣辱于余亦何有?
这一回我想说的全是题外之话,它们是故事中之故事,传奇里的传奇。它们层层穿插嵌套在小说当中,时时激起晶莹的浪花,使得江湖风波迭起,永不平静。在这个交织着现实与梦想的江湖当中,金庸下笔万言,偶尔也离题几里,数度花费笔墨写一些画外音,也许这些并不是深切的哲学思考,而仅仅是感悟一下人生。然而顺手写来,四两拨千斤,却往往得其隽永。
此时作者常常不吝用一支飘渺之笔,借着书中人的口吻,三钩两点便成就永恒的传奇。当紫衫如花的黛绮丝仗一支长剑独立于寒潭碧水之上,当无量玉壁映出了亦真亦幻的淡淡仙影,当阿蘅在生命最后的时刻为默写九阴真经呕尽心血,又或是黄衣女子的箫长琴短在未终的一曲中翩然远离……这些惊鸿一瞥的过场,占尽风流,空余惆怅,皆可谓一时间卓然飘渺的人物。虽然在书中,他们只出没于主线之外、弹指之间,亦足以流传百代傲睨俗尘,让旁观者的人生感悟像潮水一样涌上心头。
这样的“弹指神通”在短短一部雪山飞狐当中最是令人眼花缭乱。浩浩荡荡的天龙八部,那是一寸长、一寸强,以佛家的大手印掀起滔天浊浪。而霹雳一声的雪山飞狐,却也一寸短、一寸险,在斗室之中尽展小巧腾挪之功。整本书的情节僻至关外,短止一日,然而包袱一抖,便是大江东去,声逐海天远,竟抖出大中原江山变易之隐秘,乃至胡苗范田四家数代的百年恩怨。它倏忽上下,俯仰今古,铺展着山河的画卷,牵动着历史的灵魂。当叙述的文字在高耸入云的玉笔峰上打着转儿用出险笔,极有速度感的推进便也箭不虚发,如同九连环环环相扣。只觉它于的的马蹄之中峰峰高起,却又左支右绌处处交关。叙述一路奔腾而去,写至冰崖绝顶、刀剑相搏的最高点,似乎已是绝无退路,却又硬生生悬崖勒马,随着苗若兰小姐慢慢打开那幅黄缎襁褓,展开打遍天下无敌手七个苍劲的大字,此时只觉月明星稀,付一切恩怨于白茫茫大地的莽苍之中。
行家一出手,便知有没有。从书剑恩仇写到雪山飞狐,江湖的世界眼界境界,那是豁然洞开。最奇妙的是,满纸恩怨纠缠之余,它留给我的印象却无比鲜明简练。高崖披霜雪,明月映宝刀,它如同一首五言绝句,在明朗的节奏中充满了豪放诗意。伴随着辽东雪岭广阔寒冽的气氛,那些人情世故中的许多反义词不由得从脑海之中跳脱而出:狡诈与磊落,怯懦与勇决,怀疑与信任,卑污与高洁,它们处处衬托映照,黑白分明。当故事终于抽丝剥茧,讲至苗人凤遭遇胡一刀,那是阅读当中何等快意的巅峰时刻啊,三言两语之间,故事拨云见日,英雄之间惺惺相惜的意气横空而出。
在这沧海横流之时,却也有一个女子,她的出场犹如一朵白云出岫,给英雄豪气平添了几分浪漫情怀。她不但出场甚短,于谈笑之间草草带过,甚至连名字也不曾留下。然而当你合上书册,临空遥想之时,她的不可言说之美却如同清风拂山冈,明月照大江,超然物外,矫矫不群。
----月光之下,只见夫人手中的白绸带就如是一条白龙,盘旋飞舞,纵横上下,但听得呛啷、呛啷、啊哟、啊哟、砰蓬、砰蓬之声连响,不到一顿饭功夫,几十条汉子的兵刃全让夫人用绸带夺下,人都摔下了屋顶……
三招两式,胜于厮拼全场,胡夫人这个短短一句的桥段,如惊鸿,如游龙,留给读者无尽的遐想。她是胡一刀之妻,胡斐之母,然而她与他们父子相比亦毫不逊色,因为她是真正的风尘异侠。她有超然的武功,更有过人的见识,如果说胡一刀的为人乃是大英雄的本色,那么胡夫人慧眼识人,亦如红拂女之胸怀。且看当胡苗两位高手过招之际,她对胡一刀说出的这一番话语:
----“夫人向金面佛凝望了几眼,叹了口气,对胡一刀道:‘大哥,并世豪杰之中,除了这位苗大侠,当真再无第二人是你敌手。他对你推心置腹,这副气概,天下就只你们两人。’胡一刀哈哈笑道:‘妹子,你是女中丈夫,你也算得上一个。’夫人向金面佛道:‘苗大侠,你是男子汉大丈夫,果真名不虚传。我丈夫若是死在你手里,不算枉了。你若是给我丈夫杀了,也不害你一世英名。来,我敬你一碗。’说著斟了两碗酒,自己先喝了一碗。”
两位大侠把酒言欢之时,这份气概自然是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此时亦只有胡夫人足以与之比肩。这位丈夫气概的奇女子不但拥有雍容娇美的容颜,这一番话,更折射出她通达透彻的襟怀。她与胡一刀之间的感情,是深重的爱,亦是对彼此人生的尊重与认同。他们一起遵循着那些简单而美好的词语:为人在世,应当光明磊落,应当互信互爱,应当荣辱同当,应当生死与共。这份来自灵魂深处的信任与敬重,让他们在炎凉世态之间赤诚相见、心意相通。情至此处,即使死亡的话题也不再成为禁忌,胡一刀说起:
----“若是我不幸死了,你怎能活着?”“妹子,刀剑一割,颈中一痛,甚么都完事啦。死是很容易的,你活着可就难了。我死了之后,无知无觉,你却要日日夜夜的伤心难过。唉,我心中真是舍不得你。”
而此时胡夫人答道:“大哥,你不用担心。若是你当真命丧金面佛之手,我决定不死,好好将孩子带大就是。”
当生命进入倒计时的时刻,他们坦然谈生论死,这是胡一刀对妻子作出的重托。这亦是纯中国式的古典美学之中,对于生死的终极看法:世上谁人不死?活着应当挥洒快意,而死亡亦可在谈笑之间。如果活得很是欢畅潇洒,那么死亡也应当了无遗憾。于是当情势所至,死亡逼近,便应当去从容慨然地面对,那些凄凄恻恻的悲伤和痴缠,真是自寻烦恼何必枉然?而当最后的时刻到来,她也终于无愧胡一刀妻子的称谓:
----胡伯母见我爹爹沈吟不语,说道:“我本答应咱家大哥,要亲手把孩子养大,但这五天之中,亲见苗大侠肝胆照人,义重如山,你既答允照顾孩子,我就偷一下懒,不挨这二十年的苦楚了。”说著横刀在颈中一割,立时死去。
当那一刀划向自己的颈动脉,引刀成一快,便也以优美的姿态化做了永恒的传奇。读至此处,没人会感到悲伤,留下的只有欣羡。那是因为这个真正尊重生命的女子,她的尊严不允许她为生活所要挟。在她人生的天平上,只有情与义这两个重重的法码,其余便都可决然舍弃。也只有这样强烈独立的人格力量,才能脱出那些尘世当中烦恼与苦痛的五花大绑,抛下一切庸俗而琐碎的羁绊。人生在世,犹如泻水置平地,各自东西南北流,然而真正快意的生命,安能行乐复坐愁?是以最幸福的事莫过于:沉着地应对生活,洒脱地面对死亡,拿得起、放得下,入得去,出得来。这最自然的生和最自然的死,就如同树木生长于土地,白云消逝在蓝天,如惊涛逝水,如寥廓长风。既然已遍尝这人间的美好况味,又何必一定要等到白发幡然?
苗人凤杀死了胡一刀,然而在内心深处,他又何尝不深深地羡慕于他。他说:“胡大侠得此佳偶,活一日,胜过别人活百年。”
小爱抛不开在溪流花草间纠缠辗转,大爱却可以如同天风荡荡横绝世间。当华彩的文章找到了欣赏者,明珠美玉遇到了识货之人,那便是伯牙遇子期,霸王得虞姬,从此生命因之改色,前路海阔天空。对于胡一刀夫妇,酒逢知己的对饮是如此酣畅,即使只是短短数年,已足以渺视世间一切浮尘。在宇宙洪荒之内,在高天阔地之中,一个上联找到了它的下联,携手成为平仄相和的绝对,高山流水,互为知音,便奏出了世间最和谐优美的高潮乐章。
在许多年以后,在埋藏着宝藏的山洞之中,胡斐向苗若兰悠然说起了更早的往事:
----“两人不打不成相识,互相钦慕,我爹就提求亲之议。我妈说道:她自幼受表哥杜希孟抚养,若是让我爹取去藏宝,那是对表哥不起,问我爹要她还是要宝藏,两者只能得一。我爹哈哈大笑,说道就是十万个宝藏,也及不上我妈。他提笔写了一篇文字,记述此事,封在洞内,好令后人发现宝藏之时,知道世上最宝贵之物,乃是两心相悦的真正情爱,决非价值连城的宝藏。”
所向无空阔,真堪托死生。藏宝洞中的一个诺言激昂起流传千古的咏叹。在死生契阔之中,一曲短歌微吟,便胜却人间无数,一个承诺说出口来,就高于一切宝藏。在这扰扰红尘之中,谁能与我同在?只有幸运的胡一刀找到了答案。与君论心握君手之时,所有的浮华、荣辱、风霜,甚至生死都显得那么微不足道。这是因为胡一刀和他的妻子,带给我们的是最美好的希望。两个相似的灵魂彼此契合,相互呼应,就能共同以从容的姿态画出生命极致的飞扬。
她可以为他生儿育女,洗手做羹汤,亦可以为他挥刀应敌,生死相从。然而这并不是出于任何道德绳索的约束,而是在以生命相许诺的彼此托付里,大音希声,最高尚的爱反而化为了最平淡的相伴。最后她从容赴死,与其说是悲情的相殉,不如说是勇然的决断,因为她深深地了解,在经历了人间最意兴逸飞的岁月之后,失去他的日子将会多么意兴索然。那么当红日西沉,彩云也就应当消散。早在决定携手共度人生的时候,这份坚定的爱里就包含了不可更改的誓言。既然两心相悦互为知己,便也何其幸运不枉此生,正是在生死相随的时刻,这个决绝的女子也已得到了世间终极的幸福。
既然英雄可以任意纵横,为什么女子便不能快意人生?胡夫人是人生的真正高手,她的神姿高彻有如琼林玉树,她的洒脱大气令人神往心驰。她是可以相约终生的伴侣,亦是最可信任的朋友和高山流水的知音。比她的容貌更美的是她坚定丰沛的情感,珍惜拥有,一诺千金。在胡一刀有如灼灼红日的光辉之畔,她亦如天心的明月与之交相辉映,这份情怀明朗而皎洁,散发光华,永不消沉。也唯有这样由内而外的美,才可以称之为绝代风华。
就像天空需要大地,就像泥土承负着岩石,她与胡一刀之间的爱情真正浪漫而不朽。当世界倾斜,当海水倾泻,只有那些内心高贵的人们之间高贵的情感,可以坚如磐石,至尊无上。
在许多武侠小说里,常常删繁就简地将人生化复杂为简单,归结为那些最为简单的词语,譬如爱,譬如信任,譬如一瞬成就的永恒。它们也许太过完美,太过传奇。然而它们总是如此动人心魄,因为我宁愿相信,人生仍然有一些最简单的信条值得我们去笃信。
——武五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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