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心寻古
发表于 2012-7-5 10:05: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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俺曾见金陵玉殿莺啼晓,秦淮水榭花开早;
谁知道,容易冰消!
眼看他起朱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
这青苔碧瓦堆,俺曾睡风流觉,将五十年兴亡看饱。
(摘自孔尚任《桃花扇?哀江南》曲词)
翻开半个世纪以来的台湾武侠沧桑史页,纸上争雄,风云叱咤,一时多少豪杰!然而斗转星移,岁月悠悠,昔日的辉煌却已随风而逝,一去不复返了。区区不才,曾目击身经其由盛而衰的全过程;抚今思昔,不禁油然兴起如云亭山人孔尚任般的感慨。正所谓:「残军留废垒,瘦马卧空壕!」尽管彼此所指涉的时空事物迥异,但心境却是一样的。
回首前尘,自我八岁起,通过《蜀山剑侠连环图画》与武侠书结缘,至今不觉也将近五十个年头了。这五十年挑灯看剑,恰巧是台湾武侠小说创作由发轫、成长、茁壮以迄式微、没落的整个兴衰历程。我有幸躬逢其盛,得与若干武侠名家交往,把酒言欢,探讨其创作之秘;又不幸目睹其师老兵疲,军心涣散,乃至生死寂寞,被人淡忘!这些点点滴滴,若不完整地记录下来,将是个人甚或千千万万武侠读者的一大遗憾。因此,如何秉持客观公正的态度,善尽论述责任,还历史以本来面目,就成为我当仁不让的光荣使命与人生课题。
惟谈到为台湾武侠小说的兴衰作史,看似容易,其实不然。因为这牵涉到作家、出版社、市场供需与社会风评等四方面的主客观因素,及其彼此之间的互动关系。其中作家、作品的基本资料尤需充分掌握,否则就有以讹传讹之虞;而每一位名家的小说风格、特色又随着时光流转多少有所变化(主要为了因应读者需求),故也不宜轻率论定。凡此种种,经纬万端,皆非任何一个「独行侠」所可为力;更何况数十年来台湾的公立图书馆从不收藏旧版(分集印行36开本)武侠小说,而私营小说出租店又已纷纷转型或歇业,几无老书可供稽考了呢!
这的确是个非常棘手的难题。作史者纵然具备通天本领,但若缺乏相关文献(此指第一手资料,即武侠书原刊本)左证,无米下炊,则一切都将成为画饼。因改版后的「新文本」内容迭遭增删重排,已非复当年原貌;欲令「信而有征」,戛戛乎其难矣。
由旧书摊「寻宝」说起
诚然,台湾武侠出版界历经1977年左右的「版型大**」(由36开改为25开),租书业者逐步汰旧换新,旧版书殆已绝迹坊间。如果没有预为之计,未雨绸缪;又或机缘凑巧,福从天降,是不可能获得这些「老古董」的!差幸鄙人少无大志,很早就开始发心搜藏港、台旧版武侠书(含原刊本、再版、翻版书),亦曾略有斩获。藉此机会,不妨将个人过去的「寻宝」经验和盘托出;因为这林林总总都跟我半生谈武论侠、讲求「有书为证」,以迄如今参与撰写武侠稗史的机缘有一定程度的关系。
凡台湾老武侠迷皆知,在过去物资缺乏的年代,想看武侠小说都是到租书店去,坐在硬梆梆的板凳上「苦读」;或整套书租回家,大伙争相传阅,轮番「练功」!由于小说出租店遍布台湾各角落(全盛时约有三四千家),借阅非常方便,而书肆一般又只租不售;因此,几乎没有人会搜藏武侠小说。况且在传统观念中,武侠读物一向被目为是「闲书」,诲淫诲盗,罪名多多!谁要说是家藏武侠书,准定「头壳坏去」,非愚即妄!
我搜集旧版武侠书甚早,可追溯到16岁负笈台北求学时期。当时学校邻近赫赫有名的牯岭街旧书摊,每天前来「寻宝」的各方人士络绎不绝。我在这块风水宝地上意外发现了全套还珠楼主《蜀山剑侠传》(香港鸿文版)、蹄风《游侠英雄传》(即《四海英雄传》)、张梦还《沉剑飞龙记》、金庸《射雕英雄传》三种残本以及冒名伪作《射雕前传》、《九阴真经》等等,皆为查禁在案的港版书;不由为之心动,亟思纳为己有。可我偏偏是个穷学生,阮囊羞涩,如之奈何!
记得当年我是偷偷瞒着父母、节衣缩食了三个多月才咬牙买下这些旧书的,曾伴我度过无数个冷月孤灯——这是我最早的武侠藏书,因而倍感珍惜。及至1967年高中毕业,父亲远从东港老家前来接我;当他看到那一大麻袋的武侠小说时,不禁火冒三丈,斥责道:「原来你小子是这样用功上进的啊!」如此念叨多年,久久不能释怀。直到我为此吃了大苦头,跌跌撞撞挤进大学门;后又陆续在报刊上发表〈武侠往何处去〉、〈冷眼看现代武坛〉等杂文,略略受到社会肯定,父亲这才改变看法说:「唔,毕竟没有白费工夫,总算是由旁门修成正果了!」可他老人家那里料到,这仅只是我探索中国武侠美学的第一步,还有很长的路要走呢!
「观千剑而后识器」的省思
大学毕业后,我进入新闻界服务,工作余暇仍走马租书店,博览武侠群书。1977年底,报载台湾最老牌的武侠小说业内龙头真善美出版社即将封刀歇马,正在「出清存货」。我闻讯立即赶去抢购,可惜来迟了一步!架上除司马翎《关洛风云录》、《鹤高飞》、古龙《铁血传奇》及海上击筑生(成铁吾)《南明侠隐》正续集等寥寥几部尚有存书外,其它值得收藏的小说都被明眼人捷足先登,令人追悔不及。固然楚弓楚得,各凭缘分;但错失良机,终究是一桩憾事。由这次的经验教训,使我警惕到「跟时间赛跑」的重要性,越发努力搜集老书。然而机会总是可遇不可求,即便偶有所获,亦甚有限,只能慰情聊胜于无。
话虽如此,但因日积月累、广泛涉猎之故,「武学」造诣渐深,不禁跃跃欲试。也曾应邀以「笑傲楼主」笔名为《文艺月刊》撰写《新七侠五义》(武侠长篇连载未完,1974);为《唯迪杂志》撰写《一袭锦衣四十春》(武侠中篇,1977年),对于武侠创作的文笔技巧、招数套路、人物描写、场景设计及思想内涵等讲究,皆有亲身的体会,并不陌生;任何武侠作品之优劣,一目了然。又因我是历史系出身的「知青」,一向具有浓厚的历史癖,所以非常注重近/现代武侠作家的审美经验与文化思想传承。凡此种种,都有意无意地反映在我的武侠评论之中。如〈武林侠隐记〉(1976年《夏潮杂志》创刊号)、〈武侠小说纵横谈〉(1982年《民生报》)、〈闲话一甲子以来的武侠小说〉(1983年《明报月刊》)等等皆然。
不过此前所作大抵以「旧派」名家名著为论述对象,多偏重在介绍方面,以便读者能按图索骥,温故知新。此一时期埋首「武侠故纸堆」的心得,归结于1984年为联经版《近代中国武侠小说名著大系》批校本所写的总编序〈磨剑十月试金石〉一文。此后虽仍有若干零星之作,多是游戏笔墨,乏善可陈。
曩昔南朝一代大文评家刘勰曾在《文心雕龙?知音》中说:「凡操千曲而后晓声,观千剑而后识器。故圆照之象,务先博观……无私于轻重,不偏于憎爱,然后能平理若岳,照辞如镜矣。」这正是我半生浪迹江湖、浸淫武侠小道的理想目标。对于「旧派」诸大家的作品,我虽受限于时空环境,未能得窥全豹,难免有遗珠之憾;但总算是交出了那个年代最好的一份成绩单(单指叶批《大系》7家25种作品导读)。鉴往知来,今后就当回归本土,致力于重整台湾武侠作家作品的风雨名山之业了。然而关于旧书资料不全的「老大难」问题仍然无法得到解决;这又使我意兴阑珊,陷入困境,只有耐心等待机缘成熟。
买下整个书肆的「侠稗史料」
1991年是一个转折点。这年的夏天,与我一见如故的同好林保淳教授忽然打了一通电话来,说是有一家熟识的租书店将要结束营业,愿以两万元超低价出让全部旧版武侠书(总计七百多部、约一万五千集);问我有无兴趣合资买下,共襄盛举。
当时距离台湾新旧版(25开\36开)武侠小说交替时期(1977~1981)已逾十年,该汰旧换新的小说店也早都换了;不愿换书的老店则大多关门歇业;能不换新又不歇业的书肆直如凤毛麟角,可见这位店东真正是个「恋旧」的有心人!若非他即将移民国外,又是货卖于识家,这一批保存良好的「老古董」还不肯轻易脱手哩。
这当然是求之不得的大好事!实可谓:「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因此便跟保淳敲定,马上通知店方,择日盘点清仓。彼时正值天津美学家张赣生兄来台参访,闻讯亦自告奋勇,愿助一臂之力。于是在他陪同下,我们租了两辆大卡车,把那数百部武侠老书合力搬上车斗,满载而归。
据保守估计,这批「老古董」约占台湾所有旧版武侠书的三分之一;再加上我们历年搜集的各种名家作品,可说已相当完备,足敷研究所需。从此,这批「侠客藏书」就成为我们共享的宝贵资产,对治史者而言,是绰绰有余的了。
同年十月,我首次运用这些原始资料,在「台湾通俗小说研讨会」上发表了〈论当代武侠小说的「成人童话」世界——透视四十年来台湾武侠创作的发展与流变〉一文。若以严格的学术眼光来看,此文论述稍嫌简略,内容尚待补充;惟笔者自我作古,率先提出有关台湾「八大书系」、「四大流派」的新论点,兼及若干成名作家的出身来历、创作取向;更针对「新派武侠」之兴衰等现象详加剖析,皆为「着先鞭」之举。故受到与会学者普遍重视,并在大陆网络上广为流传。这正显示出原刊本的价值所在!如果手中没有旧版书可资印证,又若以讹传讹,囫囵吞枣,则自欺欺人,岂能久乎!更遑论振聩发聋,言人所未言了。
与此同时,我应刘绍铭教授之邀,为《武侠小说论卷》(首届国际武侠小说研讨会论文集,香港中文大学中国文化研究所汇编,1991年)补写〈中国武侠小说总论〉长文。在有关台湾作家作品部分,便参酌了前作的论点;洵可谓一举两得,功不唐捐!
嗣后,我承乏主编《台湾十大武侠名家代表作》(1992年)事宜,更展开地毯式的搜索与阅读。乃纵横书海三年,竭智殚精,撰成〈独钓寒江雪〉总编序及十部武侠名著评介;并精选版本,重新整理内文。其事虽因出版社人谋不臧,在大陆发行时被迫改为《台湾武侠小说「九大门派」代表作》(擅自抽掉上官鼎《沈沙谷》),且校对严重失职,错漏百出!以致造成了一些负面影响;但基本上业已做到取精用宏,激浊扬清,对武坛存殁诸公都作了交代,足堪告慰平生。
「以侠会友」与我的审美观
1994年出版的《论剑——武侠小说谈艺录》,是我在上述论证基础上的一个总结。此书略分为「武侠古今谈」、「近代武侠名家名著选评」、「当代武侠名家名著选评」三部分;对于中国「武侠文学」的历史沿革既有纵横交织的宏观论述,对于近/当代的个别武侠名著亦有细部评介与反思,不无参考价值。尤其是台湾的知名作家多半与我有一面之缘,知其人而论其书,虽不中亦不远矣;或许更能贴近作者的「文心」吧?
回忆1976年我初出茅庐,最早结识到的武侠名家就是古龙。这位一代鬼才头大身短,好交朋友,堪称是「座上客常满,樽中酒不空」!那时他已日进斗金,意气风发;每逢请客必摆排场,一开就是四五瓶洋酒,以示阔绰。而其性情豪迈,往往酒到杯干,面不改色;乘兴畅谈「武侠掌故」,则滔滔不绝!可我当时并不喜欢古龙小说,总觉得他把人性过于简单化、公式化了。他坦承年轻时曾「迷」过司马翎的作品,更透露早期受到司马翎的影响很大;且以为除金庸和他自己之外,司马翎是台湾最值得肯定的作家。
翌年我首次访港,便见到心仪已久的司马翎,一位眼神深邃、面孔瘦削、略带几分书卷气的文士。他与人交谈,总是思虑缜密;语不轻发,发必有中!像煞他笔下深沈多智的武林高人。那时他基本上已淡出武坛,跟我闲谈其早年如何辍学,在还珠楼主的《蜀山》世界中神驰八表,上天入地,兴味盎然。而对于古龙的大红大紫,后来居上,仅微微一笑,若有所思。他也认为武侠小说该顺应时代潮流而调整步伐,但却不能一味媚俗,被市场牵着鼻子走!1983年他应我之邀重新出山,力撰《飞羽天关》一书,孰料竟遭到某报腰斩,视为平生恨事。
慕容美是我结交的第三位武侠名家,故友唐文标教授对他极为推重。其天性豁达,谈吐幽默;好酒善饮,烟不离手,自号「烟酒上人」。他虽是文坛新秀出身,颇熟悉现代文学技法,但谈起还珠楼主来,依然眉飞色舞。尝自嘲是:「驼子摔跤,两不着地!」每以其文艺/武侠创作两头落空、不尽如人意为憾。
此外,如卧龙生、诸葛青云、高庸、秦红、萧逸、柳残阳及易容等人与我也曾有过「论剑」之谊。其中「临老学吹箫」的于志宏(武侠出版家)曾扮演了穿针引线的角色,如果没有他从中热心联络,这些退隐已久的老作家散居各地,是不可能跟我共聚一堂谈武论侠的。于氏交游广阔,曾在台湾武侠创作圈中打滚多年,对他们的生平经历、生活习性知之甚稔。在我的相关论著里,凡涉及台湾武侠名家的基本资料,多为于氏所提供,厥功甚伟!否则若干年后其人其事与身俱灭,湮没不彰,势必为历史所遗忘,更是读者的一大损失。而今古龙、司马翎、慕容美、卧龙生、诸葛青云、高庸乃至于志宏等诸位侠兄均已先后谢世,抚今思昔,宁不慨然!
言念及此,也许有人会质疑:「你跟武侠作家交朋友,难道不会影响著书立说的客观性与公正性吗?」清夜扪心自问,的确没有受到干扰。因为「无私于轻重,不偏于憎爱」乃是我一贯著书立说的准则。如果作者立场偏颇,阿私所好,便没有任何公信力可言,更无法获得广大读者以及行家的认同。此中关节,因涉及本人持之有故的武侠审美观,值得一述。
就事论事,每个人都有他自己的审美经验;大则观赏山川景物、文学艺术,小则品评鸟兽虫鱼、纸笔墨砚,莫不如此。单就武侠小说而言,即是通过阅读前人所撰武侠作品,而在心灵中形成某种主观印象及感受,藉以认识到善恶、美丑的一个体会过程。审美经验丰富与否,对于武侠作者和读者同样重要:作者由其特有的审美经验出发,再配合本身的文化修养条件,有可能写出更好的作品;而读者不断累积审美经验,见闻日广,也将逐渐提高其认知、鉴赏能力,知所抉择。
惟武侠评论者与一般读者的娱乐取向又自不同。他必须总结其审美经验,从中归纳出若干武侠美学规律,据以判定作家作品的优劣得失。以我一向抱持的武侠审美观来说,所重不外文笔、杂学、意境、开创性四者。大要有三:
其一,文笔流畅是基本要求,进而讲究文字洗炼,以及忽张忽弛的笔力。台湾一般武侠作家顶多符合上述「基本要求」,文字洗炼者已不多见。至于营造「意境」云云,或表现于演武,或表现于写情,皆为妙手偶得之「神品」,更是可遇不可求。即如当今红极一时的香港作家黄易,也因基本功不足,其遣词造句每多失误;距离「洗炼」二字还很遥远,遑论其它!
其二,杂学最能彰显作家腹笥之宽广,从诗词歌赋、琴棋书画到医卜星象、风水堪舆,懂得越多越好!因为这是以「奇情」为主的武侠小说极有吸引力的趣味性素材。而在台湾作家中唯有司马翎是「十项全能」,诸葛青云、慕容美等人仅各执一端而已。
其三,开创性不同于一般所谓「创意」;虽然两者皆由审美经验中所激发,性质相近,但开创性旨在破旧立新,翻空出奇,更有自作古人的先驱意义;不比创意仅为推陈出新,借力使力,或别出心裁,花样翻新。持平而论,台湾武侠作家之佼佼者,多富于创意,如上官鼎、慕容美、云中岳、萧逸、秦红、高庸等皆然;具有原创性人物故事而能开一代武侠新风者,前有卧龙生,中有司马翎,后有古龙,不过三人而已。
以上所举出的几项武侠审美原则,是笔者多年来历经「见山是山,见水是水」的人生三境界而后归纳出的微末心得;其间一度「见山不是山,见水不是水」!也曾判断错误,搬石砸脚;但随着阅历增长,终究又回到「见山是山,见水是水」的原点,而眼光、见识却大不同了。凡此种种,在1998年拙作〈武侠小说创作论初探〉与〈论金庸小说美学及其武侠人物原型〉中有较深入的论述;此处仅略表区区谈武论侠的基本看法,不存在什么「吹毛求疵」或「劫富济贫」的问题。博雅君子,幸垂鉴之。
关于合著本书始末及说明
走笔至此,我要针对这部信史说几句心底话。此书之所以能排除万难而「上马」,必须感谢同道至交林保淳教授的热心倡议与敦促。盖自1994年以降,我个人由于遭逢这样那样的横逆而忽萌退志。由是蹉跎数载,一事无成。
1998年5月,保淳邀我一同赴美,参加科罗拉多大学主办的「金庸小说与二十世纪中国文学」国际学术研讨会。与会者以大陆作家居多,真正专家学者较少;但令人惊异的是,彼等一味吹捧金庸,几乎到了膜拜「圣教主」的肉麻地步!而对于台湾武侠作家的诸般成就,则视若无睹,一概抹杀!甚至还信口开河,说台湾武侠作家都是以金庸为师,照搞照搬,毫无欣赏价值云云。
我们当时虽曾在会上据理力争,但毕竟寡不敌众,深以历史事实被严重扭曲为忧。事后保淳跟我商议说:「我们与其争辩是非,徒劳无功;何不共同撰写一部台湾武侠小说史,将这些事实真相公诸于世,留下珍贵的历史记录呢?」的确,他郑重提出合著信史的建议是有道理的。因为武侠小说不比其它通俗读物,每一部作品动辄数十百万字;而凡知名作家均以多产著称,每人至少也有十几二十部,多则七八十部。欲治其史,面对的将是书山字海,汗牛充栋!没有长期阅读的累积心得,无殊痴人说梦!更何况披沙拣金,筛选可用史料,在在都需要时间精力;谁若妄想单枪匹马独闯「武林」,断难为功!而由两人分工合作、共同撰写,倒不失为一条可行之途。
但我认为此举兹事体大,牵涉甚广,尚须通盘考虑,故当下未即应允。孰料不久我就爆发了一场大病,险死还生。保淳比我小七岁,「行走江湖」的资历较浅;生恐我知命之年再出意外,他将无法独任艰巨——因为像我这种从小看武侠长大、而又临老不悔的「怪胎」是很难找到第二个的了。于是当我病愈之后,经不起他锲而不舍的努力游说,便一口答应下来;随即展开充分讨论,拟出大纲要目及分工选项,进行撰稿事宜。
本书从千禧年的夏天开始动笔,前后历经五度春秋,三易其稿,去芜存精,始告完成。承蒙保淳的谦让与信任,推我做全书通稿人;因有责任也有义务将本书的内容规划、取舍标准、分工合作等项目一一作必要的说明。今举其荦荦大者阐述如次:
(一)内容规划方面:本书以〈绪论〉打头阵,详明武侠小说与通俗文学、社会大众、学术研究等各方面的交互关系及其存在的现实意义。全书共分为四章十九节,每章目则标志着一个历史演进时期所呈现的主体精神面貌;时间跨度从1951年起,迄2000年止(以云中岳最后封笔时为限),举凡半个世纪以来有关台湾武侠小说的兴衰始末、大小事件悉数纳入其中。
本书兼采作家作品/出版流通的双线交叉方式,分阶段进行综合性论述。对于知名作家的生平及学历经历,均想方设法加以查证,务求信而有征;而凡具有代表性(指对同行或对读者有广泛影响力)的作家作品,则辟专题处理,以表重视。全书基调定在台湾武侠创作的内容、形式「与时推移,应物变化」的发展过程上,故以第一章发轫期与第二章兴盛期为论述重心,篇幅亦相对较大,乃着眼于二十年间其百花齐放的繁荣景况。第三章退潮期系概述台湾武侠创作所面临的内外夹杀的困境;第四章衰微期则由台湾扩及大陆,论列岛内武侠出版商与创作者企图寻找「第二春」的是非功过,兼及当今武侠研究的现况等等,不一而足。
(二)取舍标准方面:以务实态度首先挑选出十位主要作家作品为重点论述对象,代表老、中、青三代的努力与成就。其中以郎红浣出道最早,为台湾武侠创作先行者,且首开职业作家报刊连载之风;卧龙生、司马翎、诸葛青云、古龙四大家则在1960年代并驾齐驱,各领风骚,享誉至隆!陆鱼、秦红为台籍作家之佼佼者,且各自对「新派武侠」有突破性的建树,非其它名家可以取代。而云中岳、柳残阳则取其不同的「江湖写实派」风格,两相对照,瑕瑜互见;尤以前者援史叙事,重现古代典章制度及风俗民情,值得推崇。至于温瑞安出道虽晚,却也赶上武侠退潮期的末班车,并以「超新派/现代派」手法颠覆武侠文体形式,别具一格。
其次,以「八大书系」为台湾武侠出版业骨干,分别简介其种子作家及作品书目。此因这八家出版社除南琪外,都曾长期培养过台湾一流武侠作家(采相对标准),出书颇伙;而南琪则在1970年代网罗了多数名家为其供稿,恰似倒赶千层浪,影响亦不可小觑。
复次,本书对于危害社会人心甚烈的「鬼派」及「色情派」作品,则当作「反面教材」加以论列。因其滥恶有如「毒草」,必须大力批判,以警世人。
(三)分工合作方面:我和保淳本着同心协力治信史的最高原则,按照个人兴趣与专长,相互「认养」相关章节,分别撰写;凡有疑义,即提出讨论,设法解决。我们的分工情形大致如下:由保淳以学院派立场主稿〈绪论〉及〈结论〉,我则主稿第一章与第二章(大部分);中间三、四章由两人自选专节,分头下手,再加以整合。优点是执笔者可扬长避短,尽情发挥,各自集中精力撰稿;缺点是两人的文字风格、思想认识难以完全统一,不免产生许多扞格;甚至会不知不觉「捞过界」,对有关的人与事重复叙述,徒增困扰。这就需要有人负责担任通稿工作,以无私无我、不偏不倚的态度,适度修改增删,以打通全书的奇经八脉。
笔者不敏,既获保淳委以全权处理此一通关大节,自当对本书内容之成败得失担负主要责任。惟因个人限于文化素养,识见多有不足;虽然黾勉从事,全力以赴,仍感不如理想,尚祈读者诸君见谅。
唐代刘知几《史通》尝谓史家应具备「三长」,即史才、史学、史识;清儒章学诚《文史通义》复加上史德,并称「四长」,为衡量古今良史的标竿。区区颇愧于此「四长」略无所得,唯有一腔热血未冷,乃敢为武侠生民作主张。可惜个人对于近世西方学者如鲁宾孙氏(J.H.Robinson)《新史学》所谓「史心」(意指运用一切现代学说来解释历史发展现象)缺乏较全面的认识,否则当可从容掌握这一代侠稗兴衰史事,作好历史的见证人。
最后,我要向海内所有的武侠同好真诚告白:在撰写书稿的过程中,多蒙保淳跟他的学生到处寻访武侠旧书店,帮我查证相关书目及报刊连载信息,得以减少舛误;感谢上海周清霖兄与北京顾臻兄及时提供大陆出版台湾武侠书的各种「参考消息」,令我多所饶益,眼界大开!更感念故友于志宏兄生前耳提面命,鼓励有加,坦诚相告许多外人所不知的「武林秘辛」,给我补上宝贵的一课。如果没有他们诸位的鼎力相助,相信这部当代独一无二的台湾武侠小说史是不可能兼容并包、如期完成的。
俱往矣!心空中偶然飘过唐人李义山的诗句:「永忆江湖归白发,欲回天地弄扁舟!」我们这五年来案牍劳形,孤军奋战,不是一心要把五十年的江湖旧事都压缩进这部信史中去么!而今能了此大事因缘,足堪告慰天下武侠同道,则区区此生亦可以无憾了。
本书忝蒙海峡两岸德高望重、谊兼师友的老学者徐斯年先生与杨昌年先生于百忙中拨冗赐序,倍感荣宠,谨在此一并致谢。因我较保淳痴长几岁,特代表著作人抒发此一琐碎感言,并将平生志趣所好和盘托出。读者其笑我「择侠固执」乎?
2005年4月南天一叶识于台北琴剑山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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